秋来
(唐)李贺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钱钟书曾评价李贺:
细玩《昌谷集》……其于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感怆低徊,长言咏叹。
李贺这一生,似乎少有欢愉。虽自诩为李唐宗室之后,但父亲早逝,让他过早尝到生活苦楚,自小由母亲和姐姐抚养长大,最初的生命教育也缺少阳刚之气引导;加之从小体弱,病骨支离,过早体味到对死亡的恐惧;年纪渐长,又因极其荒诞的理由无法顺利参加科举,一腔报国之心就此辜负。
偏偏他又才高八斗,生性敏感,于是生活的困窘、疾病的煎熬、理想的破灭、命运的荒诞,在他心中引起的苦涩与惶恐比常人更甚。
现实与理想于他而言几乎不可调和,他憎恨现实,又无力改变现实;他从小接受儒家教育,被诱到“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上,命运却又向他关紧了仕途的大门。他不能忍受惨淡现实带来的精神荒芜,只能一再自我煎熬,呕心沥血于创作。
但也许正是这种苦难和荒诞的命运,让他能在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中完成高密度、高质量的创作,成为中国古典诗歌历史上,极其独特的大力渲染死亡、鬼魂、神仙、绝望意境的诗人。他用一种反传统的精神,利用奇特怪诞的意象、创新的用词、强烈的情绪,描绘出独特的审美意境,成就了大量现在看来仍极具审美和恢弘想象的诗句:
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
——(《开愁歌》)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秋来》)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金铜仙人辞汉歌》)
桂叶刷风桂坠子,青狸哭血寒狐死。
——(《神弦曲》)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梦天》)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梦天》)
漆灰骨末丹水沙,凄凄古血生铜花。
——(《长平箭头歌》)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南山田中行》)
朱光潜先生在《诗论》曾说∶
人生世相充满着缺陷、灾祸、罪孽,从道德的观点上看,它是恶的,从艺术的观点看,它可以是美的。
李贺的诗歌也许正是这句话的绝好诠释。他的诗歌中那种悲怆绝望的情感色彩,上天入地的恢弘想象力,遍寻出路而不得的人生困境,深刻地展现出现实与个人理想、社会与个人生命价值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秋来》便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首。
桐风惊心壮士苦,
衰灯络纬啼寒素。
寂静的秋夜,诗人独坐桌前,辛苦著作,屋内茕灯微弱,窗外秋风萧飒,梧桐叶响,声声惊心。秋夜转凉,纺织娘在窗外哀鸣,声若纺线,仿佛在催促快做冬衣,更引起诗人的凄凉心绪。
在这寂静而凄凉的秋夜中,李贺也许想起了人生中所遭遇的荒诞命运。他本怀着“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信念,抱着“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的理想,渴望建功立业,不愿意做“寻章摘句老雕虫”;却因“贺父名晋肃,‘晋’与‘进’同音,贺不当应进士第”这种极为荒诞可笑的原因被小人陷害,无法顺利参加科举。
这件事荒诞得连韩愈都看不过去,专门写了《讳辩》为他辩护:
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能为人乎!
然而“犯讳”一事在古代的文化环境下过于严重,社会舆论压力巨大,李贺终生也未曾能够参加科考,应试中举。于诗人而言,命运的无常,荒诞如斯。
谁看青简一编书,
不遣花虫粉空蠹。
退一步说,若无法实现为国建功立业的理想,古代文人能著书立言,以文章传后世,也算是一个人生慰藉。
然而在这凄凉的秋夜中,诗人却似乎已万念俱灰,打心里怀疑,这青简编排之书,这呕心沥血之作,也许仅仅只是自己在世时的自娱自乐,它无法见用于当世;而待自己百年之后,也恐无人传阅,只能任凭蠹虫蛀蚀,成为历史的尘埃。
如果真是这样,它又如何能成为生命的寄托,灵魂的依凭?
带着这个深刻的怀疑,诗人提出了面向古今历史的绝望追问——“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
雨冷香魂吊书客。
然而,这个问题无法在现世得到回答,它苦苦纠缠着诗人,让他寝食难安,彻夜难眠,今夜尤盛,似乎连肠子都愁直了。
这个“肠应直”用得巧妙而有个性,一般人们常以“肠断”“肠回”来形容痛苦,诗人却自铸新词,用“肠直”来形容愁思将弯曲百折的心肠都牵直了。用语新奇,更能体现出诗人痛苦之深、惆怅之重。
这里的“书客”通常认为是指代诗人自己,李贺曾在《题归梦》中提到:
长安风雨夜,书客梦昌谷。
怡怡中堂笑,小弟栽涧绿。
家门厚重意,望我饱饥腹。
劳劳一寸心,灯花照鱼目。
诗人哀愁之深,吸引了冷雨夜中飘荡千年之久的书生幽魂,前来吊唁他,或者说吊唁这将被蠹虫蛀蚀的书简。
这里的“香魂吊书客”也是神来之笔。通常应该是生者凭吊死者,诗人却反过来说这里是鬼混来凭吊自己这个不幸的生者和他所创作的注定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作品。
从这两句开始,诗歌进入了人间鬼地交融的地界,诗人一腔热血、刻骨质疑无法在现世得到回答,只能期待在异界找到答案。
秋坟鬼唱鲍家诗,
恨血千年土中碧。
然而在这异世中,却没有答案。这里只有古今千年历史中无数文人墨客的鬼魂,他们依附在泛黄破碎的竹简上,徒劳地吟诵着鲍家诗,夜夜啼哭,声声哀鸣,滴泪成血,沁入泥地,凝结成玉,千年未散。
诗人原本希望能在异界中找寻答案,获得心灵的寄托、灵魂的慰藉,却无用。千年历史中,书生幽魂飘荡,所写就的书简浩浩汤汤,却也与活人一样孤苦无依,忧愤难纾。
无论是人间还是鬼蜮,都没有出路,都不得解脱,这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困境。
至此,诗人将自己变成了千年历史长河中书生幽魂的一员,完成了强烈的自我否定。李贺曾自评“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楞伽堆案前,楚辞系肘后”“我当二十不得意,一生愁谢如枯兰”。这抱恨泉壤之下的鬼魂,似乎正是他的命定归宿。
这首诗就如李贺的自挽诗,他将这一生的不得意,刻骨的绝望与难以纾解的怨愤都写入了诗中,呕心沥血,在所不惜。即使被虫所蠹,也要让一腔幽愤凝成土中碧玉;纵然鬼影凄惶,或也可在某天成为后世不如意之人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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