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四人（小说），

　　初春的味儿刚刚飘来，天边的北方还捎带浓浓的寒气。唐僧师徒四人，已走了五天的路程，转眼就溜到了周末。这时节，大伙都浑身地不自在，似乎西天取经的底气不足、心愿忽然摇摆。总觉得身上长出了一些无名的烦恼，那种懊悔的心境，咋也抗拒不住、咋也抹去不了？大伙都在默想沉思，这累死半活的，到底为了啥、到底图个啥？一路风霜，一路雪雨，一路炎热，一路寒流，间或沙尘暴的天气，跟龙卷风一样，莫名其妙地席卷狂飙，弄得人人灰头土脸的，差点埋葬在沙堆深处、殒命于荒滩戈壁。大家头脑中一旦思考同样的问题，各自就迷了神、慌了神，失魂落魄的样子，缺乏“越是艰险越向前”的勇气，淡漠了凌云壮志。这两天，他们都在一味地思考，途经一路坎坷、一路艰辛，不分昼夜地往印度方向前行，为何奇形怪状、俊美丑陋的妖魔鬼怪，跟他们既无仇又无怨的，咋老是揪住不放、围堵个不断呢，逼迫的自己时刻要做出防守反击，让他们惨死在取经途中的刀棒之下。难道这西天佛经的法力，真是神通广大能降妖驱魔、造福万物吗？妖怪们为了它，不惜殒命牺牲，要去设法阻拦。不然，恐折了妖魔魍魉的寿运不说，最怕断了他们祖祖代代繁衍生息的命根子。要不那天竺的佛经真还有些翻转阴阳两界的神通法力，能改变天地人目前的现状，一旦弄通它、得到它，会缔造一个富丽堂皇的崭新世界。再不，就是大唐太宗李世明皇帝为了江山社稷永固，打发他们师徒去一趟佛陀之地，搬来那些大乘小乘所有的经典，做他的镇国之宝，然后引经据典，愚弄愚弄百姓，意思是“取隋而代、取父而代”，“师出有名、取之有道”；压制压制坊间一度流传的“闲言碎语”。让他的子子孙孙，代代相传，李家天下垂承千年。思索再三，师徒们仍找不出说服自己拼命取经的理由，找不出一条准确的答案。　　

尤其唐僧心思更为恍惚。他脚系黑色的圆口布鞋，小腿肚捆绑驼色的绷带，一道道紧密缠绕；臂膀套在熠熠生辉的袈裟袖筒，手臂伸出来弯弯举到下颌处，他轻轻弹开手指，撑开掌心，嘴唇微微抖动，一张一合，心神慌乱草草做他佛门的功课。直挺的腰背端立，肥大的屁股席地落坐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一边歇息，一边揣味人生。三个徒儿，悟空投到前面探路去了；八戒挺着个咕咕叫嚷的大肚皮一起一伏，鼻孔里呼哧呼哧冒出粗气，大嘴瓮声瓮语的，一再埋怨、一再唠叨他的悟空师哥，“腾云驾雾，一溜风又不见了，不知跑到哪里好吃好喝去啦，等肚子一填饱，化缘些残羹剩饭，来敷衍糊弄师傅我们”。他风扇一样的耳朵，甩来甩去的，想甩干额头脖颈处涔涔流淌的汗液。沙僧的扁担枣木色的，搁到屁股底下，意思是凭借身体的重量往平直挤压挤压，两只手仍忙忙地捯饬包袱里各种物件，深怕丢东丢西、丢失物件，让师傅、师兄们担心怪罪，一副任劳任怨、憨厚认真的样子。唯有白龙马，昂首嘶鸣了几声，低头打了几串响鼻，浑身震颤的又打了几下摆子，这些动作一完了，看看没有啥事儿，就顺嘴叼起眼前头的干柴干草，舌苔像挤干的一块海绵，机械地在牙床上“口干舌燥”的嘎嘣嘎嘣咀嚼。它一边嚼，一边等待出发的指令。　　

过了二十来分钟，悟空探清了路道，黄灿灿的金轱辘棒，高悬一大罐净水，系一件鼓鼓囊囊的棕色包袱，驾一团云雾，从高空晃身而出，像坐直升机一样，突突垂落地畔，掀起一股旋风。他向师傅边施礼边叹气道：“这缘化得真难，现在的人儿，咋一见我，就像见了妖怪啦，哪能近身、哪能入门？气煞我了；实在没法子，要想近他们眼前，先摇身一变，变成妲己、西施的模样儿，才能招迷那些眼珠儿发出绿光的男人，使点儿眉飞色舞手段，哄得他们团团乱转，既谄媚又献殷勤地交出自己的稀罕物；这不，包袱里才满满当当，要钱有钱，要物有物，要食有食；不信，大伙都来瞧”。随即打开包袱，里面真是有酒有肉、有多样的食物，光灿烂的金银珠宝，闪烁着色彩。八戒凑近一看，先一幅惊喜，后一幅失落，使起脾性对着师傅说道：“我退伙啦，这人活的世界，多甜美；老丈人的庄园，多富有；我媳妇翠兰，多娇嫩；为何跑到这荒郊野地，一遍遍遭罪受，一趟趟打打杀杀的；这就回高家庄，过人间幸福的日子去”。言罢，猪耙子气咻咻甩倒一边，捡起一瓶高粱酒、四个卤猪蹄、一张大饼，晃动他肥硕的身板，给师傅连招呼都不打，蛮无礼貌地一扭一歪走啦。 悟空冒出火眼金睛，想跑过去猛揍一顿猪师弟，再将他扯拉回来。可被师傅果断遮拦的眼神，一下子止住啦。唐僧很爱惜地理了理悟空鬓角的一撮撮猴毛，叹口气说道：“我一路思考这人生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尤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茫茫沙漠、荒凉滩壁、妖魔拦道、路人鄙视、化缘无果、饥肠辘辘，此情此景一撞见，就由不得自己，想着到底是当和尚好，还是做皇帝好，还是做富可敌国的寓公好？就凭我三界通顺的人脉、仙脉，脑际里储存的智慧，肚子里的文墨底蕴，何必不远万里鞍马劳顿遭这种罪受呢？就说你悟空吧，花果山说一不二，颐指气使，三七不对，天宫去闯一闯，想喝御酒有御酒，想吃仙桃有仙桃，武功盖世，八面威风，何等威武，如今却跟我们起早贪黑、颠沛流离，落到这般辛苦的下场，空费了齐天大圣的名号”。他调转头对沙僧说：“你不就失手打碎了玉皇老儿的一只花瓶吗，这算哪门子罪，凭你做他多年的侍卫长，做他忠心的办公厅主任，一直朝夕相处、事无巨细地伺候他，总还得有点情分吧，可他就是不依不饶，惩罚到地界遭这番罪受，太绝情寡义啦。我们这些身怀文韬武略的能人悍将，是天地间帝王将相们串通一气，考虑到西天取经的路途有九九八十一难，别人咋也破灭不了，才挑挑拣拣，优中选优，组成方阵，让我们替他们去卖命”。他调子拔高，眼向白龙马放大声气地说：“这等大江大河的黄金家族成员，能呼风唤雨，万人期盼，万人相求，也徒落到这般田地，我骑它身上，就好比它骑我身上一样，压抑的我喘不过气来，太亏待这个美丽的身板、俊俏的面容啦”。说到此，他难过地掩住眼帘窜出的滴滴清泪，呜呜咽咽着道：“这几天，我心里一直想撂下取经的这副胆子，想让大家散伙，谁过谁的逍遥岁月，谁过谁的神仙日子，再寻个就业门路，总比这天天吃苦遭罪的强”。他直起身，忽而眼含激动，忽而眼含失望，心里憋屈，不敢正眼瞧对两个徒儿，拉起白龙马的缰绳，头也不回牵着它往西边的昆仑山孤孤地走了。沙僧一看，急喊几声“师傅”，腿脚叉开了半步，想跟他一起过去，却又迟疑地将脚步收了回来，犹豫了半晌，不得已，横下心朝流沙河的方向走去了。悟空一见这样的情景，眼睛瞥出泪水。他失望懊悔之极。痛苦地思索，既然大伙的主帅，撒手不干、撒手不管了，丢弃使命，丢弃团队，绝情绝义，自己何必一根筋、一条道硬往下走呢。他可惜，真亏一路诚心相助的神仙菩萨了，他们为了取经，助来助去，使出浑身的法力，不知消磨了多少心智与身力啊，全白搭进去了。一生师傅的气，忽地腾空驾雾，倔犟地愤愤然返回了东土大唐。

这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事业，从此折戟黄沙、落魄中途啦……。　

昆仑山脚下，白龙马独立于芳草地，心烦气燥，不住地甩动鬃毛、甩动尾巴。不远处，青砖砌墙，绿色琉璃瓦的屋顶，式样别致的一栋小楼，一缕缕茶香从半开的窗户飘荡出来。这是唐僧独辟的庄园。花圃散发着馥郁芳香，山涧流淌着涓涓溪流。满地青苗、满坡青草，铺满了山原。棚舍里鸡鸣驴叫、猪哼牛哞。这一幅远离尘世纷扰的寂静与清闲、一幅跳动生命浓厚气息的画面，一览无余摄入路人的视野。原来这唐和尚，正与从良的白骨精，情谊浓浓，漫度这归隐士林的生活。唐僧从满目飘香的别墅，酒足饭饱后懒洋洋迈开腿脚溜出门来散步。瞧见白龙马瞪大一双眼睛，很生气、很生疑的样子，好似很不情愿在这里偏安一隅，可又被对师傅的一片忠心耿直所压抑所掣肘，不得已只能逗留此地。唐僧自己心里也觉得亏欠太多，真有点对不住白龙马的温顺乖巧，耽搁了它的辉煌前程。想到此，一番内疚涌上心头，他脱去红灿灿当做披风用的尊贵袈裟，披到白龙马的腰背，为它驱打这初春的寒气，缓释缓释心头的抱怨。这些动作一完了，就来到花房门口，拉开门栓，推门入内，各种花朵，一齐媚对自己艳笑。于是他想到，自己的身段、脸盘、长相，经过一番游历，艳福还真算不浅，老是走一路享一路，真他妈过瘾。尤其，在女儿国，比皇帝的待遇，还要崇高无比，什么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都可以信手拈来的。秦始皇的阿房宫，哪能容得下呢！乍一想，所谓取经，在女儿国算取到了人生的真经。退一步而言，即使那白龙马吭哧吭哧驮载着厚重的经卷，蹦跶到长安，那只能哄哄李家皇帝老儿一时的高兴罢了。过不了很久，皇帝也会厌倦的。　　

斗战神的悟空，自打伤心离开师傅，天空没飞腾几步，遂翻个筋斗，突然降临京都长安。他一落脚，前思后想，究竟归向何方，要干什么？心里尚没有定见。忽想到玉帝老儿，秀女婀娜，宫廷里轻歌曼舞，花样儿百出，惹人眼球。便猛生一计，传令自家的猴兵队伍整装进城；耳朵根的猴毛，掌心一吹，全变成了人间美女。当即高价买一处临街心的地皮，靠神通法力一夜之间造出富丽堂皇的摩天大厦，楼台亭阁，玉树灯火，称名为妲己会馆，自顾着发财独自畅快去了。沙僧连续走了半个月的路程，到达流沙河岸边，坐一块青石板上歇脚。他怀抱师傅的一卷经书，看了半晌，也晓不得其中的段落要义。正一头雾水呢，忽掉转眼睛放出一线亮光，那小龙女在河的中央，正挤眉弄眼款款地向他招手说到：“沙帅哥、你真憨，你真傻，你师傅、师兄，早躺到富窝里畅快啦，你还一根筋看书，书中真有颜如玉吗？不如还俗做我的夫君，保你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沙僧一听，感觉也对，终到迷途知返的时候了，这阵子机遇是不能错过的，遂纵身一跃，脚底下打起几串水漂，游到河心处，与小龙女一道潜入龙宫，做了招女婿。

八戒沿途走一路，寻吃一路，足足一个月，才来到了高家庄。此时夜幕正拉近，他大声叩门嚷嚷：“丈母娘、翠兰，我来了”。用他肥厚的巴掌，敲打着门环。丈母娘闻声，有点不悦，给身旁纳针线活的女儿说：“欠吃欠喝的来啦，他这么快就取经回来了”。一家人连忙跑出去迎他。心想这能吃能睡、能干重活的莽汉子，终究没有食言，终究回来了。他一人干活可抵数人啦，不费吹灰之力。八戒随便糊弄了几口，张嘴就来了瞌睡。那不太奢华的卧室，掌灯时分就与媳妇上了床。睡到天刚蒙蒙亮，手递过去摸了摸媳妇的枕边，早已不见了人影儿，心里正寻思她干嘛去了？只听见丈母娘大院子里指桑骂槐地叫嚷。她对着西侧一溜排的平房，蜗居一处、操持庄稼的伙计们，满口粗鄙的话语，嘴角肆意地流淌：“懒的跟猪样，满屋子的尿骚味，一天价吃香的、喝辣的，干起活来却带不上劲头，调戏庄户上的婆娘女子，兴头就上来了；炕头下边满盆子的尿水，都起来照照，各各傻怂样子、油里吧唧的，亏我心好的老伴，收留住你们；依我，早辞工让你们回家喝西北风啦；这家里，可养活不起吃闲饭、打呼噜声的人；那临村的刘地主、刘员外，早辞一批、留一批、招一批了，伙计们各各担惊受怕的，深怕丢了饭碗、丢了工钱；你们倒好，阳泼晒得屁股发烫，腿档里的毛发，都快要燃起火来，还不翻身，还不下炕，还不出门；眼看西沟、东沟的水地旱地，只礳了一半、粑了一半，过几天就要下籽啦，可这会儿，一切的粪便，圈棚旁堆得臭气熏天，还未运送到地里、撒遍到地里；死老头子，就是心善不啃声，不操心，不催促；只苦了我女儿翠兰啦，喂你们吃，织你们穿，整天价没个闲功夫；你们这些昧良心的，还要往午天睡吗”？八戒媳妇听见妈的叫声，兜着个围裙，一手攥一把洗净的韭菜，一手攥一把菜刀，肥屁股一闪一闪、一扭一扭就出了厨房来她妈面前，说道：“别骂了，八戒昨夜一路赶来，走乏走累啦，别吵醒，让他多睡一会儿；伙计们一准功夫就起来啦，别再催”。八戒听了媳妇的言语，心底别提有多温暖了；只可惜丈母娘活脱脱像个泼妇，往后得小心伺候，小心过招女婿的日子。想到此，他还真留恋与唐僧、悟空四人，一路磕磕碰碰、相互照应、交集深厚的情谊呢。